标题:一人一故事:来自剧场的疗愈
赵乐 北京信剧团团长
唐希以为自己已经释怀,她想心平气和地讲出那段经历,但一开口就哭了出来。
关于重组家庭给童年造成的伤害,她很少跟人提起。父母早早离异,唐希年幼时父亲经常出差,独自和后母生活的经历少不了委屈。唐希记得,那些年她时常在夜里偷偷哭泣。父亲角色的一度缺席,让父女关系十几年来始终疏离。
来到一人一故事剧场,大概是陌生的环境让她感到安全,或是前几位讲述者的故事感染了她,又或是台上演员的表演给了她一些期许,唐希最终站了起来,对着满屋子不认识的人讲起那些几乎没人知道的童年经历。
话毕,主持人屠彬把手指向舞台说,“这个礼物送给你,请看。”
舞台上的演员开始为唐希的故事做即兴表演。赵乐扮演故事中的唐希,他用肢体演出孤独和痛苦,还有那些夜里的哭泣。末了,赵乐旋转着由蹲而起,做出一棵树承接阳光的样子。这个意象深深印在唐希脑海里。
“第一次站在旁观者角度看自己的故事和经历,我当时特别感动,有人帮你演出来之后你觉得内心得到了理解,就好像有一种力量拥抱了自己。”唐希说,讲完故事她发现现场很多双盯着她的眼睛都红了眼眶,但演员送给她这场表演的时候,她已经不流泪了。她发自内心笑着看完,好像真的从演员承接光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束光。
回到家里,唐希给父亲写了一封三万多字的长信,“没有埋怨,也没有控诉,我就是想告诉他,那些年我经历了什么,是这些经历让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淡。”唐希说,她和父亲的疏远一直是自己心里缺失的一角,她要慢慢重建。
唐希的故事在一人一故事剧场并不鲜见。一次倾诉和一场演出并不是万能的心灵钥匙,屠彬说,但是一人一故事剧场确实能带来疗愈。
一人一故事剧场于1975年发源于美国,是一种即兴演出的戏剧活动,剧场由领航员、演员、乐师及简单的道具组成,观众在这里分享个人经验及感受,领航员担任主持,演员在聆听后以表演实时呈现,用形体动作、即兴台词、音乐元素演绎观众分享的故事。
在一人一故事剧场,这种即兴的表演,被称为送给讲述者的礼物。
“我们努力去听一个人讲,努力让他看到我们在很认真地听他讲,我们很想要送一个礼物给他,把他的故事再送给他,那个瞬间是很让人感动的。”屠彬说。
爱和尊重
赵乐和屠彬是一人一故事的爱好者和践行者,2008年接触一人一故事,5年后一起创立了信剧团,赵乐是团长,屠彬任艺术总监。信剧团如今有一个14人的团队,每周排练,定期公演,已为不同的人群做了上百场演出。
“一人一故事是即兴的,没有剧本,听完就演,极其需要构建彼此的信任和默契,需要彻底放下自我,放下评判豁出去演。”赵乐说。
要迅速、准确、艺术地呈现观众现场讲述的故事,需要演员平时的不断配合,不断提升自己聆听、共情、默契、提炼故事、演绎呈现的综合能力。
尽管只是工作之余的兴趣,信剧团还是制定了严格的制度,演员招募要考核,退出有程序,排练要保证出勤率,还会不定期举办一些专题训练,提高大家的综合素养。
2014年,在一场关于“重逢”主题的演出中,赵乐哭得撕心裂肺。
一位抑郁症妈妈分享了自己的故事。她怀了孩子,已经给他取了名字叫冬冬,充满欢喜地期盼孩子的降临。可是冬冬还在肚子里的时候,七个月大就离开了。妈妈很难过,但她告诉自己要坚强。
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,她不断地说“我没事,我挺好的”。
妈妈选了赵乐演自己,屠彬演了冬冬。赵乐演出的妈妈在台前喜悦,悲伤,痛哭,撕心裂肺。屠彬演的冬冬在身后的木箱子上,慢慢走过,最后,屠彬在舞台边上,对着舞台的方向,身体前倾,轻轻说了三遍:我叫冬冬,我来过这个世界……
表演中赵乐一度无法抑制地痛哭,“她不停地说自己挺好的,但我感到巨大的痛压在心里。”赵乐说,他知道,这是角色的痛哭。
当演出结束,所有演员从剧情中回归现实,缓缓放松,不用语言,却好像什么都有了。那份爱和尊重,柔软和真诚,已令所有人深深动容。
很多人愿意来一人一故事分享,因为在这里,不会有人去评判别人的故事。
“我们只是听了去呈现出来,不去讲它的好坏。”赵乐说,很多时候大家不愿意跟别人讲自己的事情,尤其不愿意跟亲近的人讲,因为越亲近的人越会给出很多建议,而感受就被忽略了。
“一人一故事希望让大家感受到,当你讲自己故事的时候,旁边有人在听,有观众在听,有演员在听,然后有一个简单但很认真的表演呈现,让你可以跳出来看一下自己,同时你还知道有很多人跟你一起在见证,那个感受是很不一样的。”赵乐说,很多人在一起见证一个东西的时候,它就被证实了,也被正视了。
为爱而演
因为疗愈性和心理抚慰功能,一人一故事剧场常常和公益、社区服务连在一起。它初次从国外传到中国,就和公益有关。
1995年9月4日,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举行,来自英国的Veronica(李基)带领来自八个国家的剧场演员在大会期间举办了一人一故事剧场,这是中国的首演。
赵乐第一次接触一人一故事,也是公益的机缘。2008年,赵乐在公益组织工作,参加了为NGO从业青年提供培训的“视界”工作坊。其间,来自北京、广州、贵阳三地的NGO伙伴共同协作举行了一人一故事剧场演出。
那一天赵乐讲了自己的故事,大受触动,他看到这种剧场形式的背后有着某些共通的人类需求:被理解被倾听、无评判的尊重、对存在意义的渴求,与他人连结的需要。他对此一见钟情。
赵乐曾经在公益机构工作八年,关注打工子弟教育、农村综合发展等领域,为不同的社群服务。信剧团成立以来,也会和公益机构合作,为特定群体开展服务演出,促进社群内部的交流分享,让参与者看到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个生命的价值和独特性。这些年来,信剧团服务过的社群包括流动人口社区、家政工、残障人士、LGBT社群等。
在赵乐看来,一人一故事天然和公益有内在共通性,不是和公益机构合作演出才是做公益。
“公益要做的是什么?无非是(促进)社会的公平、人与人的和谐。其实一人一故事所追求的就是人跟人之间可以坐下来聊一聊,相互聆听和尊重,这其实也就是公益倡导的精神。”赵乐说,每个公益机构都有一个关注领域,而这个领域有时候是聚焦,有时候则是一种限制。在他看来,每个声音都很重要。
“只要你能静下心来好好聆听别人的故事,听懂别人的心跳和哀伤,听懂那些隐秘乃至不为社会规则所容的曲衷,共情接纳、真实呈现,那便是对讲述者最好的礼物和尊重。这种礼物和尊重,不仅是公益机构服务的特殊群体需要,每个普通人也都需要。”
赵乐说,一人一故事是流淌着公益的血液在做艺术的事情,它不是为演而演的戏剧,而是为爱而演的馈赠。
记者手记
神奇的剧场
刚接触到一人一故事和信剧团时,他们简介中的一段话吸引了我,“剧团和部分成员曾服务和合作过的社群包括流动人口社区、家政工、高校学生、LGBT社群、残障人士等。”一种即兴的剧场表演如何为社会特殊群体服务?我很好奇。
面对赵乐和屠彬的时候,我其实没有太多把握,我不知道他们为特殊群体服务是否只是剧团多次演出中的某些巧合,也许他们并没有想要和公益扯上什么关系呢?
直到赵乐说,他曾经在公益机构做了八年,和很多公益机构有联系,对方会邀请信剧团去演出。我开始知道,这不是巧合。
然后他又说,一人一故事天然和公益是共通的,并不是和公益机构合作的演出才是公益,其实这种形式本身就流淌着公益的血液。这句话点亮了我。
我问屠彬,“什么事情让你觉得,一人一故事真的帮到一些人?”
屠彬陷入沉思然后说,因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,好像不需要一个什么事情来提醒和证明。
我意识到,如果我再有意把他们所做的事往公益的概念上拉扯,就太狭隘了。当我放弃探讨一人一故事剧场和公益的关系,把话题聊开的时候,反而发现,这个团队在做的事情不就是对大家有益的么? 每个普通人的故事都被重视,每个声音都很重要。
做这个选题的这段时间里,我没能赶上信剧团的现场演出。但一通采访下来,每个人口中的一人一故事剧场,都是一种神奇的体验。
赵乐第一次接触一人一故事时,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,然后出乎意料地泣不成声,而这样的痛哭,是他很多年不曾有过的体验了。赵乐说,现场好像有一种神奇的能量,你在座位上站起来之前,可能都不知道自己会讲什么,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但一开口,情况就变了。
演出这么多场之后,赵乐发现,这样的情况在剧场经常发生。
“有些事情好像本身有生命,它压在心里的时候会自己想出来,但你不太想让它出来。那个事情可能会鼓动你,说你先上去,你上去,你可以讲别的,但是你真正上去之后那个想出来的事情,它就出来了。”
可能每个人隐藏的创伤容易在这样的环境下被勾起,但一人一故事也不全都是压抑和痛哭这些难过的东西,也有笑到前仰后合腹痛虚脱的时候。
这就是一人一故事神奇的地方,没有想好的故事脚本,你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故事的主角,不知道下一场谁是主演、演成什么样,不知道下一个故事会带给你泪水还是绷不住的狂笑。
赵乐说,剧场中的一切都是未知,一如人生本身。
这让我听得心痒痒。我问了他们下一场演出的信息,我也要去体验一把现场的故事氛围,我甚至还想去台上演一场。
顺便说一下,赵乐在剧团的名字叫三黄,屠彬叫绿豆,他们因为一人一故事结缘,从剧团搭档到生活伴侣。工作之余,两人一起排练,一起演出,一起办一人一剧场工作坊,宣传、践行这种剧场形式。理想的人生也不过如此吧。